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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人 显克微支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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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13 03:52: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老仆人       [波兰] 显克微支 著       鲁彦 译            (选自1927年《小说月报》第18卷第1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影印,定价2.4元)          这一篇从丽茄柴孟霍夫女士(Lidja Zamenhof)所编译的世界语本显克微支小说集中译出,父参照寇丁(Jeremiah Curtin)的英译本,略有增改。——译者附记          除了老年的管家的,管仓的和管森林的以外,地上还有一种渐归消灭的人物——那就是老仆人。    在我年幼时,我记得,曾有一个这样的老仆人服侍我的父母。他好像古时的巨象(Mamuto),他死后,考古家是立刻要不断地去挖掘古墓中被遗忘蒙罩着的地层中的骨头的。这个老仆人叫做尼古拉苏呵伐耳斯基(Nikolao Suhovolski),他本是苏哈伐拉名村的贵族子弟,他常在闲谈中提到他的故乡。我父亲是从我祖父手里承受他下来的,他在拿破仑战争时代当我祖父的传令官。他从什么时候服侍我祖父起,他自己也记不起来,有人问他日子,他就嗅了一嗅鼻烟,回答说:    “唔,我那时尚年青,大佐也还——愿父帝照耀他的灵魂——没有胡髭。”    他在我父亲和母亲屋内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侍餐的,当从仆;夏天里,代管家的去看管收割;冬天里,去看管打谷;管藏酒室、地窖和暗室的钥匙;又要开钟——但他什么事情都做得有条有理。       我一想到这个人,总是先记起他的唠叨。他总是叽哩咕噜的反对我父亲和母亲。我像怕火一样的怕他,虽然我爱他。他常在厨房里和厨子争闹,常满屋的拖着侍餐童子的耳朵跑;他总是什么都不满意。他喝醉时——每礼拜必有一次——人人都避开了他,这并非因为他要和主人与主妇吵嘴,是因为他不满意谁时,要整天的跟在他背后,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       吃饭时,他站在我父亲的椅子后。他虽然自己不服侍吃饭,但他却看着服侍的童子,不时凶狠的骂他。    “你小心,你小心!”他哼着说,“不然,我非教你小心不可!你看!——他走得慢慢的,只是拖着脚,像老牛走路一般!你再小心一点罢!——他没有听见主人在叫他!给太太换一个碟子!你张着口做什么呀?哙?你看!你看!”    我父亲和母亲谈话时,他站在桌旁,常要插些话进去,而且总是反对。这常常如此,倘使我父亲转过头去对他说:    “尼古拉,对马太说,叫他预备马车,我们要到某处某处去了。”    于是尼古拉就这样的说了:“去吗?为什么不去呢?啊咦!马不是做这用的吗?让那些可怜的马在那种路上跑[到](断)脚骨罢!要拜访去总是要拜访去的,它们的主人自有这权利。难道我不允许吗?为什么不呢?算账是可以等一等的,打谷是可以等一等的,拜访去更要紧!”    “尼古拉真教人难受!”有时,我父亲不耐烦了,叫着说。    但是尼古拉又回答了:    “难道我说过我不愚蠢吗?我知道的,我愚蠢,管家的尚到公主那里奉承去,主人为什么不该去拜访呢?难道拜访比奉承还不重要吗?仆人可以去,主人也可以去!”    于是这就旋转了过去,——没有能力可以使多话的老人止住了。       我们,这就是我和我的弟弟,差不多怕他比怕我们的保父路陀维柯牧师还利害,——自然比怕我们的父母也利害。他对我的妹妹们要比较客气,无论哪一个他都叫她“小姑娘”,虽然她们都比我们年青;对我们,他只是不客气的叫“你”。然而他在我却有一种特别可爱的地方:他的袋里常放着手枪。功课完后,我常到食堂里去,微笑着,非常的和气,想尽力装出可爱的样子,怯弱的说:    “尼古拉,日安,尼古拉。今天要擦手枪吗?”    “海吕克到这里来做什么呀?我今天要预备一块抹布,没有别的事!”    随后他讥笑地学我说:    “尼古拉,尼古拉!要枪时,爱尼古拉;不要时,狼吃掉他!你还是读书去罢,学放枪是得不到知识的。”    “我已经完了功课呢,”我回答说,几乎哭出来了。    “他完了功课了,哼,他完了!读书,读书,但是他的脑壳依然像一只空袋。我不给你枪,——完了!”但说着,他已在袋内摸枪了。“什么时候手枪射伤了他的眼睛,那个人家就向尼古拉算账了。是谁的罪呢?——尼古拉。谁让他放的呢?——尼古拉。”    这样的叽哩咕噜说着,他就走到我父亲的房里去,摘下手枪,吹去灰,又说了一次,说这是没有一点用处的,随后就燃起蜡烛,装上火药,让我瞄准。但这时我还须受很大的苦恼。    “他怎样的拿着!”他说,“哼!和理发师拿器具一样!蜡烛也许会被你弄灭的,但一定像教堂里的老仆人一样呆笨!你只配做牧师,诵经去,不配当兵!”    然而他却把他以前的战术教给了我。我和我的弟弟常在饭后跟着他学操,路陀维柯牧师也和我们一块儿学,但他学得非常的可笑。    于是尼古拉皱了眉头,看着牧师,随后,虽然他最怕他,最尊敬他,忍耐不住了,说:    “唉,你尊敬的牧师,走起来正像一匹老母牛……”       我比弟弟大,最在他指挥之下,因此也最受苦。但虽然这样,当我家里送我进学校去的时候,老尼古拉却哭得非常伤心,仿佛发生了最不幸的事情一般。我父亲和母亲告诉我说,他后来叽哩咕噜得更利害,差不多厌烦了他们两星期。    “他们把小孩带去了,把他送走了!”他说,“不如让他死了倒好!呜,呜,呜!为什么要他进学校去呢?这仿佛不是田主的儿子一般!叫他去学拉丁文吗?他们要叫他变做梭罗门教徒了。多么愚蠢!孩子走了,走了。你呢,老头儿,到屋角里去徘徊,去寻找你所不曾失去的罢!魔鬼!”    我记得,当我第一次放假回去时,大家都还睡着。那时刚天亮,是一个下雪的,寒冷的早晨。村里汲井水的杆子的轧轧的声音和犬吠声,不时打破了静寂。屋内的窗帷还没有开,只有厨房的窗子发着亮光,将躺在门限前的雪染成了玫瑰色。我忧郁而且苦恼的回家去,暗地里恐惧着,因为我的第一次试验并不特别好。这只是因为,在我未明白,未习惯学校生活和训练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努力的缘故。我怕我父亲,我怕把我从瓦萨带到学校里去的路陀维柯牧师的严厉而静默的面孔,因此我一点也没有勇气。    最后,我看见厨房的门开开了,尼古拉冻红了鼻子,拿着一盘乳酪走过雪地。一看见我,他就叫了起来,说:    “最亲爱的,最亲爱的少爷!”于是急忙把盘放下,无意中将两瓶乳酪泼翻了,他挽住我的头颈,便抱着我接吻。从那时起,他称我为“少爷”了。       然而,有整整的两星期,他不曾饶恕我,为了那乳酪:“人家本是平平稳稳端着乳酪的”,他说,“谁知他忽然来了,他正拣了这时候……”等等。    父亲要打我,至少也想打我了,为了我所得到的两种不满意的分数:书法和德文;但一面靠我的眼泪和答应以后用功,一面靠我的亲爱的母亲的来到,最后靠尼古拉的愤语,止住了。书法是什么,尼古拉一点也不知道,但对于德文的谴责,他连听也不愿意听。    “好”,他说,“他是路德教徒还是德国人呢,我们的大佐知道说德国话吗?或者你自己,老爷,”他对我的父亲说,“知道吗?当我们在……那叫什么?……在列布士格遇着德国人的时候,魔鬼知道,我们不和他们说德国话,他们立刻就转了背过去——够了!”       老尼古拉还有一种特性,他不常叙述他从前的战事,但当他特别高兴时,一谈起这些事,他就说起谎来,仿佛专门雇来说谎似的。他是不相信不说的,这也许是许多事实在他老年人的脑中互相混杂了,于是生长出来了一种幻想。凡他年青时所听见的冒险的战事,他统统把它们和他自己与我的祖父连结了起来,而且自己深信自己所叙述的事情。    有时在谷仓里看着农夫们打谷,他讲起故事来,讲得这样的有味,农夫们都停了工作,靠着连枷,张着嘴巴,只听他的故事了。这时,他常常觉察出来,叫着说:    “你们做什么对我张着嘴巴,像要放炮似的呀,哙?”    于是农夫们又打谷了。    连枷打着稻草的声音响了一会,尼古拉又开始了。    “我的儿子写信给我说,他已做了派耳米尔皇后的大将了。他在那里很好,他的薪金很大。只是那里太冷了……”       我可以说,尼古拉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子女,他有一个儿子是不错的,但这个儿子是一个极无用的人。他成人后做了许多坏事,最后进了世界,便失踪了。他的女儿,据说那时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她和乡里的一切官吏都要好,最后生了一个女儿,死了。她的女儿叫做哈尼亚,她和我同年,美丽,但多病。我记得我们常常学兵士的游戏:哈尼亚扮鼓手,刺激我们的敌人。她和善,安静,如天使一般。艰苦的运命曾遇着了他,但那已是一些回忆,不属于这个故事了。       我现在且转来讲尼古拉的故事。我亲自听见他讲过,说有一次马吕阿姆坡虏地方的乌拉那马狂奔了,有一万八千匹,突然冲进了瓦尔夏伐的边界。呵,踏死了多少人!那日子是多么可怕,在未捉住马以前,一想就知道。       又有一次,他不在谷仓里讲,而是在屋内对我们大家讲。他说:    “我善战吗?我为什么不该善战呢?一次,我记得我们和澳大利人开战。我正在阵里——唔,在阵里,我说。忽然,总司令骑着马向我走了来——我是说:澳大利敌人的司令,他说:‘哙你,苏呵伐耳斯基,我认得你!我们要是捉住了你,我们的战事就可完全终结了。’”    “他没有说到大佐吗?”我的父亲问。    “自然!我刚才不是明明白白的说:他说,你和大佐吗?”    路陀维柯牧师不耐烦起来,说:    “你真会说谎,尼古拉,你好像说谎可以另外得到薪水似的”。    尼古拉皱上眉头,预备骂了,但因为他怕牧师,尊敬牧师,缄默了。过了一会,想增加他的故事的力量,又说了:    “显克路基牧师也对我这样说。有一次,我的第十二根——我是说第五根肋骨上,被澳大利人的剑砍着后,我很不好。哈,我想,我该死了,于是我就把我的罪恶在显克路基牧师前忏悔了出来。但显克路基牧师听着,听着,最后说:‘上帝,你的话都是谎话,尼古拉!’我回答说,也许是的,但是我实在记不清楚了。”    “人家把你医好的吗?”    “人家医好的,人家医好的,人家并没有把我医好!我亲自医治。我把两枪筒的灰尘拌在四分之一夸脱的白兰地里,晚上吞了下去;第二天早晨起来,像鱼一般的活泼了。”       这一类的故事,我听了很多,札记了很多。但我不知道路陀维柯牧师却为什么不允许尼古拉“末了(如他所说)使我头昏。”这个可怜的路陀维柯牧师,正如一个牧师和乡间的休养者,不知道这个:一则,每个被暴风雨从安静的家庭里刮到广大的生活的角斗场里去的青年,是必须常常头昏的;二则,使他们头昏的并不是老仆人和老仆人的故事,却是另外一个人。       尼古拉给我们的影响并没有什么害处,因为他注意我们和我们的行动,很严厉,很用力。他是一个满含着“良心”这个字的意义的人,从他当兵时存留下来的一种很美的特性,那就是凭良心和认真做事。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狼破坏了我们许多的东西,而且大胆到这样程度:夜里竟敢十只十几只的成群到村里来了。我的父亲本是一个热情的猎者,于是想围猎了。因为他希望我们的邻居乌斯脱先错先生,著名的杀狼家,来做这次围猎的指挥,他便写了一封信,把尼古拉叫了去,说:    “佃户要到城里去了,尼古拉,你同他一块儿去。在路上,在乌斯脱先错先生家里停下,把这封信交给乌斯脱先错先生。你必须带了回信来,不要没有拿到回信就回来。”    尼古拉拿着信,和佃户一块儿走了。晚上,佃户独自回来了,尼古拉没有回来。我父亲以为他也许在那里过夜,第二天会同我们的邻居一块儿回来的。但第一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第二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第三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我们一家人都悲伤了。父亲恐怕他回来时在路上遇了狼,派了一些人去找他,但找了又找,找不出什么踪迹。我们派了一个人到乌斯脱先错先生的家里去,那里的人说他到了那里,没有遇到乌斯脱先错先生,他问他在哪里,随后他向从仆借了四个卢布走了;他往哪里去,他们不知道。我们总是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后一天,我们派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报告说,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他。于是,我们都哭了。    第六天晚上,我父亲正在办事室里做事,忽然听见门外橐橐的步声,咳嗽声和叽哩咕噜的语声,他立刻就认出了那是尼古拉。    那真的是尼古拉,冻饿,憔悴,困乏,胡髭上挂着冰,几乎不像他自已了。    “尼古拉!呵,上帝!你这许多日子做什么呀?!”    “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尼古拉唠叨的说,“我应该做什么呀?我到乌斯脱先错先生家里,没有找到他,我到白金懦去了。到了白金懦,人家告诉我,去了空,乌斯脱先错先生到卡罗虏夫柯去了。他有在人家的家里久住的义务吗?他不是绅士吗?他来去是不会步行的,我说的不错。从卡罗虏夫柯,我又到别一个城里去了,因为人家告诉我,他是在地方官厅里。但他在地方官厅里有什么事情呢?他是县知事吗?他到县里去了。我或者应该回来吗?我自然也到县里去,把信交给了他。”    “唔,他给了你回信吗?”    “他给了吗?自然,他给了。但他这样的笑我,笑得连大牙都露出来了。你的主人,他说,邀我上星期四打猎去,而你这星期一才把信送到。已经,他说,过了打猎的日子了。于是他又笑了。这就是他的信。他为什么不该笑呢,难道……”    “你在这几天里吃了些什么呢?”    “唔,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从昨天起没有吃过东西?难道我在这里受饿吗?难道人家不肯给我东西吃吗?我没有吃,那末我可以去吃了。”       从那时起,谁也不敢给尼古拉绝对的命令了。差他到那里去的时候,只叮嘱他随机办理,假使那人不在家。    几个月后,尼古拉到近处的一个城市里买马去了,因为他深知马的好坏。晚上,管家的来说,尼古拉买了马回来了,但因为被人打伤了,羞于出来。我父亲立刻就走到他那里去。    “什么事情,尼古拉?”    “我和人家相打了,”他简短地回答说。    “羞呀,尼古拉,在市场里和人家争闹。你不聪明,你老了还这样蠢。你知道,要是别一个,我一定要因此辞退他的。显然你是喝醉了酒了,你在引诱人家走入叉路,未曾给人家一种好榜样。”    我的父亲真的发怒了,他发怒时是不开玩笑的。但这很奇怪,尼古拉平时对于这一类的事情,总是不会忘记舌头生在口里,这次却缄默得像树干一般了。显然他是在那里固执。那到底是什么事情,怎样发生的,别人问他,他总是不肯说。他回答这个,回答那个,但一个字也不提到这事。    然而他受伤并不轻。第二天,他病得不得不给他请医生了。只有医生才使他把那事情全说了出来。一星期前,我父亲曾骂了一个管仓的仆人,于是有一天他逃走了。他跑到一个德国人,我父亲的最大的仇人,左耳那里去,就在他那里服役。在市场里,左耳和我们从前的管仓的和仆人们赶了些肥牛去在那里出卖。    左耳一眼看见尼古拉,就走近他,对着他骂起我父亲来。尼古拉因此骂他为逆贼。左耳对我父亲再加上一种新的侮辱时,尼古拉就用鞭打了过去。于是管仓的和左耳的仆人们都扑了过来,把他打得流血才停止。    我父亲听了这原委,流泪了。他不能饶恕自己,因为尼古拉想把这事情缄默,他却反把尼古拉骂了一顿。    当他复原时,我父亲到他那里去埋怨了。尼古拉起初不肯承认,如平时一般,只叽哩咕噜的哼着。但随后,他感动了,和我父亲像海狸似的一同哭了起来。为了这事情,我父亲曾约过左耳去决斗,这在左耳,许久不曾忘记。       要不是医生,尼古拉的牺牲是不会有人知道的。然而,尼古拉却许久许久恨这个医生。事情是这样:我有一位年青的,美丽的姑姑,我父亲的妹子,还没有出嫁。我非常的爱她,因为她又和善又美丽。这一点也不曾使我惊异:人人都爱她,其中年青而聪明的,为全地方上人所喜欢的那位医生也爱她。尼古拉起初也爱那位医生,甚至还常常说他是一个能干的孩子,善于骑马。但当医生显然是为玛丽亚姑姑而来的时候,尼古垃的情感起了特别的变化了。他对他客气起来,冷淡得像对生人一般,他本来常常要叽哩咕噜说他的。从前医生在我们家里坐得过久了,尼古拉给他披上衣服,常喃喃的说:“做什么要在夜里来去呢?这一点没有意思。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事情吗?!”现在他不说了,他只静默着,仿佛呆木了一般。好心的医生不久就明白了这事,虽然他仍像先前一样和善的对尼古拉微笑着。但我想他的灵魂里一定有点不畅快了。    然而年青的爱斯库拉坡有幸,玛丽亚姑姑对他的情感却完全和尼古拉的相反。有一次美丽的晚上,月亮照得客厅里很美丽,素馨花的芬芳从花园里的草地透进了关着的窗子,玛丽亚姑姑正在按着钢琴唱Io questa notto sogno。斯太尼斯拉夫走近他,用颤动的声音问她,相信不相信,他没有她是活不下去的。姑姑自然先表示怀疑,接着就是凭着月亮互相发誓,和一切常在这种事情中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正在这时候,尼古拉进去请他们喝茶了,他一看见那事情,就立刻跑到我父亲那里去,因为父亲在起屋的地方散步,不在屋内,他就到我的母亲那里去了。母亲照常温和的微笑着,请他不要参加这事情。    尼古拉不高兴的静默了一晚。待到父亲睡觉前到办事室里去写信的时候,尼古拉便跟了去,站在门旁,轻轻咳嗽着,橐橐的踏着脚,做出一种记号。    “你有什么事吗,尼古拉?”父亲问。    “我……怎么说呢?……唔,我要问,这是真的吗,我们的姑娘要娶妻子——我是说,要嫁文夫了?”    “真的。怎么样呢?”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叫我们的姑娘嫁给那个……那个理发师!”    “什么理发师?你疯了吗,尼古拉?你总是什么地方都要参加意见!”    “怎么样,那姑娘不是我们的姑娘吗?她不是我们大佐的女儿吗?大佐是向来不允许这种事情的。难道我们的姑娘不配嫁给贵族的人家吗?医生——请原谅——是什么呀?我们的姑娘将得人家的讥笑了。”    “医生是一个聪明人。”    “聪明,不聪明。我所见的医生还少吗?他们在营寨里进进出出,加入参谋,但一当战[时](事)爆发的时候,他们走了。大佐叫他们为‘小刀家’不止一次了。人家健康时,他动也不敢去动他一下;当人家半死半活躺倒时,他才敢拿着小刀过来。这并不困难,去割一个不能自卫的人,因为他手里已不能拿什么了。叫他去割一个健康的,手里拿着骑铳的人试试罢!啊咦!用刀去触别人的骨头,真不容易啊!这一点也不合适!大佐一定会从坟墓里起来的,假使他知道这事。哪一种兵呀,医生是?那种人是上等人吗?这不可能。我们的姑娘不能和他结婚,这不合天缘。他是谁呀?他想得到我们的姑娘?”       尼古拉不幸,医生不仅想得到姑娘,而且达到目的了。半年后,结婚的日子到了。大佐的女儿被亲属的一般的眼泪,和尼古拉的特殊的眼泪围洒着,去分受医生的命运了。    尼古拉对她并不觉得愤怒,因为这愤怒不能长久,他太爱她了。对于医生,他却不愿意饶恕他。他几乎从此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总是竭力的想不谈到他。我可以说,玛丽亚姑姑和医生在一处是最幸福的。一年后,上帝给了他们一个极美丽的男孩;再过一年,又是一个女孩;随后,交互的一年一个,仿佛注定了一般。尼古拉爱他们的小孩,像爱自己的小孩一般;抱他们,爱抚他们,吻他们。但他心中对于玛丽亚姑姑的降格出嫁,还存着一种不满意,我好几次都看了出来。       一次,我记得,圣诞节的晚上,我们刚在桌旁坐下,忽然听见远处冰冻的路上有车轮的声音。我们常等候着许多亲戚的来到,因此父亲(说):    “尼古拉,去看一看,谁来了?”    尼古拉走出去,立刻就脸上露着喜悦回来了。    “姑娘来了!”他远远的叫着说。    “谁?”我父亲问,虽然他已经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一个了。    “姑娘。”    “哪一个姑娘?”    “我们的姑娘!”尼古拉回答说。       我们居然看见带着三个小孩子的姑娘进房子了。可惊的姑娘!    然而尼古拉总是不肯对她换一种称呼,除了“姑娘”。    但最后,他对于斯太尼斯拉夫的厌恨也终于消灭了。他的哈尼亚生热病生得非常危险。那几天在我也很悲伤,因为哈尼亚和我同年,是我的玩伴,我爱她几乎像爱自己的妹妹一般。那时斯太尼斯拉夫几乎有三天不曾从她的房里走出来。用灵魂的全力爱哈尼亚的尼古拉,在她病时忧郁得像中了毒的一般;他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只坐在她的门旁,因为除了我母亲,是谁也不准走到她的床边去的。铁一般坚硬的苦痛在撕他的心,他忍受着。他的灵魂锻炼得抵抗物理的痛苦,正如抵抗命运的打击一般的坚强;然而它这次也几乎屈伏在绝望的重压之下了,因了床上这个唯一的女孩。最后,过了几天死的恐怖,斯太尼斯拉夫医生轻轻开了病室的门,露出喜悦的脸色,低声对隔室等待着判词的朋友们说出这一句话来了:“被救了!”尼古拉不能再忍,像野牛似的号哭了起来,扑倒在医生的脚下,只是重覆的说:“做好事的人,我的做好事的人!”       哈尼亚真的痊愈得很快,斯太尼斯拉医生显然为尼古拉所喜欢了。    “能干的人”,他常常说,抚摩着长的胡髭。“能干的人!他善于骑马!要不是他,哈尼亚……唔,我连想也不愿想了。上帝保护!”       但约一年后,尼古拉生起小病来了。他的直而且强的身材弯曲了。他萎衰得很利害,不复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不复说谎了。最后,几乎已经到了九十岁,他变得非常的天真了。他自做鸟笼,关了许多鸟,尤其是山雀,在他的房里。       将死的前几天,他已认不出人;但在死的那一天,他的将熄的智能的灯又明亮地放了一次光。我记得,那时我父亲正陪着母亲在外地养病。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弟弟卡西奥,牧师——他也已很老了——坐在火炉的前面。冬天的凶狂的风雪敲着窗子。路陀维柯牧师祈祷着;我,卡西奥帮着我,在擦枪,预备第二天去打猎。忽然有人来告诉我们,说尼古拉将断气了。路陀维柯牧师立刻就到家庙里去预备圣礼,我则急忙跑到尼古拉那里去。       他躺在床上,已很苍白,很萎黄,又几乎似冻僵了,但安静而且心地清白。他的无发的头,点缀着两个瘢痕,非常的美丽,显出是一个老兵士和诚实的人的头。将熄的蜡烛放出棺柩般的光,射在房内的墙上。角隅里鸣着捉来的山雀。尼古拉一手将十字像按在胸上,一手被苍白得像百合花似的哈尼亚握着,吻着。路陀维柯牧师走进来,就开始忏悔了。随后,将断气的尼古拉忽然要见我了。       “我的老爷和太太都不在这里,”他低低的说,“我死得不愉快。但是你在这里,我的最亲爱的少爷,请你看顾这孤女……上帝会报应你的。不要生气……假使我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原谅我。我从前有时不和气,但是忠实的……”       突然,仿佛又抵挡不住了似的,他尖利而短促的叫了起来,好像他已缺乏了气了:       “少爷!我的零丁的孙女!上帝,放在你的手里……”       “我给这个勇敢的兵士,忠实的仆人,诚实的人的灵魂!”路陀维柯牧师庄严的完结说。       尼古拉已不复活了。       我们跪了下去,牧师重念祷词起来。       从那时起,已过了几十年了。在诚实的仆人的坟上,已生长了许多长的墓地的草了。       悲哀的时候来了。暴风雨已吹散了我故乡的神圣而安静的家庭。现在,路陀维柯牧师已躺在坟墓里,玛丽亚姑姑——在坟墓里,我用笔工作着,争苦味的日常面包,而哈尼亚呢……       唉!泪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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